登山作重九,蠻菊秋未花。
西湖不欲往,暮樹號寒鴉。
獲多雖一快,買放尤可欣。
此樂真不朽,明年我歸耘。
重陽,蘇軾當然會詩酒吟唱,無論順境逆境都有。比如,關于離別的“可恨相逢能幾日,不知重會是何年”,關于思念的“憶弟淚如云不散,望鄉心與雁南飛”,關于孤獨的“當年戲馬會東徐,今日凄涼南浦”,關于衰老的“古往今來誰不老,多少,牛山何必更沾衣”。在黃州和儋州,蘇軾也作有《定風波·重陽》《醉蓬萊·重九上君猷》《南鄉子·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》,以及《記海南菊》等重九詩詞。
到惠州的前一年,元祐八年(1093)的重陽節,蘇軾還在汴京。六月二十六日,詔令蘇軾知定州,蘇軾上乞改知越州不允。八月初一,蘇軾之妻王閏之去世,九月初三,高太后去世。重陽節后,九月二十六日,蘇軾出發赴定州。可以想象,這個重陽節有點凄惶。
南下惠州途中,紹圣元年(1094)九月十二日,蘇軾在英州(今英德市)圣壽寺遇見隱者石汝礪,聽其“話羅浮之勝”。這一年的重陽節,蘇軾應該是在到達英州圣壽寺之前過的,具體時間地點有待詳考。
紹圣二年(1095)和紹圣三年(1096),蘇軾在惠州過了兩個重陽節。
蘇軾在《江月五首》里說:“嶺南氣候不常。吾嘗曰:菊花開時乃重陽,涼天佳月即中秋,不須以日月為斷也。”天南海北時令不一,但以菊花為信,當是詩人的經驗了。
■第一個重陽節
典衣作重陽 樂事滿余齡
紹圣二年(1095)重陽節,當天無詩詞,但重九之前之后都有作品,都是“和陶詩”,我們將在“和陶詩”部分專門討論,此處僅聊重陽。
臨近重陽節,典衣作重陽。
快到重陽節了,蘇軾作《和陶貧士七首并引》,在引文里他寫到“余遷惠州一年,衣食漸窘,重九伊邇,樽俎蕭然。”所謂“伊邇”,意即“將近”,此時“衣食漸窘”,盛酒裝肉的器具都空了。而正文里,又進一步寫到“典衣作重陽,徂歲慘將寒”(徂:cú,到),把衣服拿去典當了,那么過年時就要挨凍,這就是當時的生活狀況。
正是在這個貧困時期,蘇軾提筆,對“許下、高安、宜興諸子侄”進行了一次關于貧窮的家教。
都要“典衣作重陽”了,蘇軾卻還是發出了“弱毫寫萬象”的創作宣言。對于蘇軾而言,生活之沉重反倒是創作的動力。
重陽節前一天,蘇軾醉熟昏然。
第二天就是重陽節了,蘇軾睡不著,喝了點小酒,于是起床作《和陶九日閑居并引》,清王文誥認為是紹圣四年(1097)九月在儋州作,吳定球認為此詩在惠州作,本文信吳。
在《和陶九日閑居并引》一文中,蘇軾寫到:“明日重九,雨甚,輾轉不能寐。起,索酒,和淵明一篇,醉熟昏然,殆不能佳也”。
在詩的正文里,我們注意到,“欣然愜平生”“樂事滿余齡”透露出了蘇軾的閑適,“溜溜糟床聲”寫的是釀酒已熟,“年年樂秋成”又說晚造豐收,“坎坷識天意,淹留見人情”言隱退下來之后,往來即可見人心,滿滿的“欣然”。
“閑居知令節,樂事滿余齡”,蘇軾說自己寓居惠州閑下來了,現在很理解陶淵明,以后的日子一定也要充滿快樂。這是蘇東坡的快樂宣言,甚至都可以看作是他寓惠兩年多的生活態度。
十月初,再憶重陽。
十月初,蘇軾與幾個朋友(具體需考證)又作重九詩,他作《和陶己酉歲九月九日并引》。
蘇軾由菊花始開而聯想到“胡廣飲菊潭水而壽”,又聯想到《李固傳·贊》對胡廣這個人“猶糞土”的評價,然后講自己對這種諂笑之徒的評價也是“真糞土”,這種糞土之人,飲菊潭水又有啥意義呢?
以菊花的名義,再憶重陽,又借題發揮,由重陽節暮秋之景感時光悲逝之情。
這一年的重九,蘇軾住在合江樓,雖然窮一點,但生活還算安靜祥和。如果非要給這一年的重九貼上標簽,我們認為不是那些關于隱士、小人的感悟,也不是關于貧窮的處境,而應該是“弱毫寫萬象”的創作狀態、“樂事滿余齡”的生活立場。
■第二個重陽節
孤光掛天涯
紹圣三年(1096)重陽節,這是蘇軾在惠州的最后一個重九,他已經遷回嘉祐寺了。
彼時,王朝云于兩個月前去世。
重九之前的中秋節,在《西江月·世事一場大夢》一文中,蘇軾寫到:“把盞凄然北望”,發出了“誰與共孤光”的悲愴一問,朝云的去世,傷,是刻骨銘心的。
這個重九,蘇軾作有兩首詩,蘇過有一首詩。惠州豐湖因蘇軾的《丙子重九二首》得名“西湖”。
重陽節這天,即將卸任的太守詹范與前來接任太守的方子容“兩使君”,邀請蘇軾到白鶴峰“登高作重九”,同游的還有蘇過和鄰翁翟秀才等人。
翟秀才拿出用青蛙和蛇炮制的土酒,蘇軾“強取醉”,歡謠之中,想起“狂風卷朝霞”,自己“孤光掛天涯”,于是“雜悲嗟”,發誓“西湖不欲往”。
狂風、霜月、孤光、寒鴉、窮途,這景象的確凄凄涼涼。
面對浩浩東江,眼見座中兩位太守,蘇軾又感慨于造化,人都要老去啊,在這“佳節”之際,幸好有兩位朋友一起分享喜怒哀樂,蘇軾冷靜回到現實的傷感。
除《丙子重九二首》外,蘇軾意猶未盡,又“補缺”作了《龍山補亡并引》。
在《龍山補亡并引》中,蘇軾描寫了《晉書·孟嘉傳》記載的典故,東晉大將軍桓溫的一場“重陽聚會”,稱“龍山會”。那次重陽聚會上,與會者悠悠從容笑容儒雅,而孟嘉帽子脫落卻未察覺,披著頭發佯狂如囚犯,顯得“獨脫”另類。桓溫將軍令孫盛“嘲”孟嘉,但孟嘉卻不以為意,并作《解嘲》,令四座驚嘆。
雖是傷痛中,但“平生丘壑”歷經磨煉的幾個老哥,無論地位,大家都“散發箕踞”手舞足蹈不拘小節,就像《莊子·達生》記載的,大醉了墜車了但是保全了天性,這又是一次放松的登高聚會。
蘇軾借“龍山會上風吹孟嘉帽落”這個故事是想說,在現實中應該忘我忘物,睥睨一切,無懼一切,萬事都順應自然,才能使人的自然天性得以保全。“顛沛何懼”啊,這是蘇軾情緒的自我調整。
兒子蘇過響應了父親的重九詩,作《九日詩》:
火云收初旦,凄露凈中夕。良辰非虛名,菊秀萸更實。世間孰真樂,心境遇相適。華屋與茅茨,何足系欣戚。勿云瘴海惡,山水侶吳浙。我有環堵居,危臺俯清絕。及時要行樂,雞黎隨豐乏。真一撥新釀,九華襲前哲。西鄰有書生,破帽衣百結。勿憚往來煩,杯中猶有物。
蘇過覺得,“心境遇相適”,內心與外物相適應則是“真樂”,華屋與茅茨都不足以歡喜或者憂戚,況且惠州“山水侶吳浙”可與江浙之秀麗匹敵,目前“我有環堵居,危臺俯清絕”,咱家已在白鶴峰建筑新居,白鶴峰下清澈江水流過,美著呢!至于食物嘛,豐欠都行,你看,家釀的真一酒也熟了,門前重九菊花不比陶淵明《九日閑居》描繪的差,咱新居還有一個書生鄰居作伴,雖然常常破衣破帽也很貧窮,但讀書人很好交流啊,不用擔心的,咱可以經常跟他喝杯小酒呢。
蘇過真是個大孝子,給他父親呈現了熱氣騰騰的生活場景,還勸父親“及時要行樂”。這首詩,簡直就是蘇東坡的安慰劑。
蘇軾在惠州的最后一個重九很“悲傷”,所以有《丙子重九二首》;但他也直面痛苦,他覺得,君子應該一切順應自然而保全天性,所以有《龍山補亡并引》;蘇過為了安慰老父親,而作《九日詩》。
這一年的重陽節,心緒豐富得很呢。
惠州人在重陽這一天,大抵會登羅浮山、高榜山。印象中,往年登羅浮山的都有許多人,很壯觀的場面,而為了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,往往會有限制措施,但重陽登高祈福、拜神祭祖的莊重與吉祥概念,應該是深入民間的。
原諒寓居惠州的蘇軾,因為“我家六兒子,流落三四州”,因為“狂風卷朝霞”“孤光掛天涯”,在這個傳統的吉祥的重陽節傾訴了他的悲傷。
但,重陽節當天的《丙子重九二首》,“西湖不欲往,暮樹號寒鴉”這一情感的宣泄,以他一個人的悲傷,為千萬惠州人立下了“西湖”美名。
這是惠州西湖也是惠州人的幸運。
其實,重陽節這一天,除了登羅浮山、高榜山,惠州人還應該去逛逛西湖,感念蘇軾所賜“西湖”之名,這才是惠州應該有的、獨特的重陽節。
(老街 2023年重陽節于用益堂)